甘孜日報 2019年08月16日
獨具特色的宅龍民居。
蘭卡在接受采訪。
宅龍鍋莊。
◎楊全富 文/圖
在丹巴縣小金谷宅龍村寨里,流傳著一則關于“臺灣瑪米”(赴臺灣參加抗擊侵略者的軍人)的故事。不過由于年代久遠,這則故事在歲月的裹挾下,顯得愈加的“臃腫”,逐漸失去了本來的面目。為了了解該事件的來龍去脈,筆者走進宅龍村,去尋訪一位名叫蘭卡的人,因為其祖上曾經幫助守備千總完成了遠征軍的征調任務。
在宅龍村的一座藏房里,筆者如愿以償遇見了年近五旬的蘭卡,并與他作了一次長談。在回來之后,將這些內容整理成文,以此來紀念那些維護國家主權而犧牲在異地他鄉的嘉絨好兒郎們。
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在短短兩年的時間里,清軍苦心經營的海防線在英軍船堅利炮面前,不堪一擊。很快,英國侵略軍就封鎖了廣州、廈門(今屬福建)等處的海口,進攻虎門外大角、沙角炮臺,截斷中國的海外貿易,并攻占了浙江定海(今舟山市),作為前進據點。1842年,英軍再次發動戰爭,攻破福建廈門,占據鼓浪嶼,接著攻陷定海、鎮海,并占領寧波。在英軍的猛烈攻擊下,羸弱的清軍不堪一擊,節節后退。
清朝政府的統治根基受到了嚴重的沖擊,于是,清軍只得從全國各地征調兵丁前往參戰,而嘉絨屯兵因為“大小金川兵丁勇猛異常,可堪重用”,因此,清政府調集大小金川土著士卒前往浙江,抗擊英軍的入侵。當時,宅龍屯守備屬民也在本次抽丁行列中。
宅龍,是一座隱藏于小金谷中的小村寨。它四面環山,風景絢麗。從一座名為“班咂呷”的山峰始,一條筆直的小徑將整個村寨分成了上下兩部分。小徑以上的村寨稱為“適度”意為“上宅龍寨子”,小徑以下的村寨稱為“適諾”,意為“下宅龍寨子”。乾隆年間,在抗擊廓爾喀的戰爭中,由于參戰的宅龍屯嘉絨士兵奮勇殺敵,屢立奇功,為此受到了清政府的嘉獎。帶兵的兩位頭人也因此被委以“守備”“千總”一職。守備和千總分而管理上下宅龍兩個寨子。
當得知清政府將要抽調嘉絨兵丁前往沿海城市抗擊英軍的入侵時,守備和千總立即召集屬民召開戰前動員會。在會場上,守備、千總慷慨成詞,歷數英軍的暴行,引得全場百姓義憤填膺。那些閑時為農戰時為兵的屬民們自愿報名,紛紛要求參加“遠征軍”,出征沿海,保衛國家的疆土完整。短短幾天時間里,隊伍便集結完畢。在選取了一個吉祥的日子后,告別親人,跟隨大小金川屯兵,在帶兵管帶阿木穰、哈克里的帶領下,士兵們踏上了那條充滿壯懷激烈的遠征之路。
來到寧波后,嘉絨屯兵被編入清軍戰斗序列之中。在戰爭前夕,朝廷派出官員“揚威將軍”奕經前往沿海一帶指揮戰事。然而,他早已在京城過慣了養尊處優、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的日子,在戰事來臨之際,完全置國家安危于不顧,一路上只顧尋歡作樂,索賄貪財。對于這樣一位毫無主見的官員來說,在戰爭面前“或戰或撫,游移兩可”。當各地援軍集結于浙江后,奕經并沒有認真研判戰事,沒有去了解敵情,將戰爭的勝敗完全依賴于抽簽問卦之上。
為此,他前往當地的一座關帝廟里抽簽問褂,抽取到“不遇虎頭人一喚,全家誰敢保平安”一簽。不過在幾日里,他始終不能解釋簽中所指。當看到嘉絨兵丁身形魁梧,頭戴虎皮帽的樣子后,這才恍然頓悟,這虎頭人不就是眼前的這群嘉絨屯兵么。于是,奕經以為只要派出嘉絨屯兵打頭陣,一定會旗開得勝。
農歷正月二十九日(1842年3月10日)四更時分,在虎日虎時,奕經命令虎頭人嘉絨屯兵們作為先鋒,決定對英軍發起全線攻擊。其寓意為餓虎撲羊(對英國人的稱謂,洋通羊)幻想一舉收回寧波、鎮海、定海3城。
據史料記載,當時投入作戰的清軍有文蔚所率領的4000兵勇,一半駐扎在慈溪10公里以外的長溪嶺,一半由朱貴率領駐扎在寧波西門外的大寶山。段永福率領的4000兵勇駐扎在大隱山,策應寧波 。謝天貴另外率領1000兵勇駐扎在駱駝橋,扼守鎮海、寧波之間的交通要道。阿木穰的藏族士兵被編入段永福部,索文茂和哈克里率領的藏族士兵分別屬于朱貴和劉天保統轄。按照奕經的部署,第一路清軍自大隱山反攻寧波,由阿木穰和黃泰率軍,分別攻打西門和南門;第二路從大寶山進攻鎮海,由劉天保和哈克里分別攻打鎮海和招寶山威遠城;第三路召募水勇從岱山潛渡進擊定海。
在反攻寧波之戰中,大小金川嘉絨屯兵首領八角碉屯土司(守備)阿木穰所率領的400名藏族士兵為先鋒,負責攻打寧波城的西門。據《浙江鴉片戰爭史料》記載:“金川八角碉屯土司(守備)阿木穰,在寧波西門拒敵,其部下最為驍勇,善用鳥槍,擊人于百步之外,無不中者。乃自軍中有不許輕易用炮之令,并鳥槍亦不攜帶,只以短兵器接戰。”這時候,奕經盲目的指揮使得嘉絨屯兵們完全放棄了自己的所長,在武器先進的英國人面前,他們手握冷兵器,用肉身去抵擋敵人的槍彈。
宅龍屯的幾位士兵跟隨在阿木穰后,也曾與阿木穰一起發出“不戰勝即戰死”的錚錚誓言。戰斗打響后,嘉絨藏族屯兵們奮勇向前,殺死了城門口的英軍哨兵,打開城門。據史料記載,嘉絨屯兵們“驕捷奮勇,戰輒爭先”“冠虎形奕徑,古有虎頭之兆,今赴前敵”“因縣城邊火起,又聞槍炮喊殺之聲,屯兵即爭先爬城,攻門而入”。
就這樣一路跟進,從西門一直打到鼓樓下,途中只是遇到了一點零星的抵抗。然而,他們的這次行動卻被英軍事先偵得,遂在城內預先作了埋伏。待到嘉絨藏族士兵們攻進寧波城,來到鼓樓下時,忽然間,從墻頭上冒出許多英軍的士兵,他們將手中的槍架設在墻頭上,對準了這些英勇無畏的士兵射擊。街道里無險可守、無物可遮擋,面對敵人槍管里射出的子彈,嘉絨屯兵們束手無策,成為了活靶子。阿木穰帶領屯兵們左沖右突,然而狹窄的街道里,人們只有挨打的份兒。激戰數小時后,英勇的屯兵首領阿木穰及其部屬數百人全部壯烈殉國。
還有一支嘉絨屯兵,在瓦寺土守備哈克里率領參加了攻奪鎮海城東側的招寶山威遠城英軍要塞。嘉絨藏族士兵們在哈克里的率領下利用敵人炮火俯射死角,發揮屯兵爬山越嶺的優勢,冒著英軍的炮火奮勇向前。在戰斗中,他們就像是一支支離弦之箭,快速地移動,不一會兒就炸開了城門,攻入威遠城里。在嘉絨藏族士兵的面前,英軍四散奔逃。就在他們準備棄城而去時,停泊在江中的英國軍艦向藏軍開炮。剎那間,炮火就像是鋪天蓋地的冰雹砸向了威遠城里,使哈克里率領的嘉絨藏族士兵腹背受敵,遭受重大傷亡,只能且戰且退。
這時候,清軍運來了大炮,于是開炮還擊。然而,終因不敵英軍大炮的轟擊,在殺死英軍20余人后撤出了威遠城。撤退途中,嘉絨藏族士兵們與前來策應的清軍會合,又重新投入了戰斗。經過10多個小時的激烈戰斗,清軍彈盡糧絕,后方的支援又遲遲不能跟上。此時,英軍沖上了陣地,哈克里和嘉絨藏族士兵們從腰間抽出明晃晃的順刀(一種刀刃極其鋒利的戰刀),與敵人展開了肉搏戰。在混戰中,哈克里身中數刀,倒在了陣地上。嘉絨士兵們刀被砍缺了口,撿拾起地上散落的刀具繼續與敵人肉搏,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
后來統計,哈里發與部下數百人皆戰死于大寶山。據《寧波市志》記載:“次日,英軍裝尸5船退往寧波、運尸定海。”英人自己也承認“自入中國來,此創最深”,這使他們在一個月后做出撤出寧波的決定。而今,在寧波朱貴祠里,供奉有阿木壤和哈克里的塑像,接受著當地民眾的香火呢。
在這次戰爭中,宅龍屯派出的嘉絨兵丁亦全部壯烈殉國,血灑疆場。由于路途遙遠,清政府只好將每一個陣亡士兵的頭發剪下一小截發辮,讓四川督軍帶回嘉絨地區,而戰士們的尸身都只能埋葬在了曾經戰斗過的地方。后來,英雄們的發辮回到了宅龍,交予其親人們。宅龍守備及千總為這些嘉絨好兒郎們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安葬儀式。于是,一座座由發辮和衣冠組成的墳墓就散落在田野里,成為了親人們遙祭烈士的地方。
如今,這些墳墓前開滿了鮮艷的月季花,仿佛在召喚士兵們魂兮歸來。據統計,在此役中犧牲的宅龍屯兵共三十人之多。一百余年后,多數烈士的名字早也隨著歷史的風塵消散在歲月的長河里,只有少數烈士的名字還銘刻在人們的心中,他們分別是毛扎太、登巴、斯丹增……不管是有名還是無名,在每一年的清明節,他們的墳頭上壓滿了黃色的錢紙(一種黃色的草紙,中間打上了如銅錢一般的圓孔),受著當地人的祭奠和膜拜。
當時,這些參戰兵丁的家屬只知道他們是去了大海之濱,因此誤以為他們是越過了海洋,參加了保衛臺灣之戰,進而將這些前往浙江的“遠征軍”稱為“臺灣瑪米”,沒想到一直傳到了今日,不過現在可以正名了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