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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

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21日

      ◎彭家河

       師范畢業,我回到了家鄉,在一所偏僻的鄉村小學任教。那年我十八歲。

       當我獨自一人背著行李走向深山深處的學校的時候,我的腳步很沉重,我不敢想我的夢想。

       學校前樹丫上掛的一截鐵管做的鐘,老遠就迎接我了。從此,鐘和我的聲音此起彼伏,年復一年。就這樣,我便成了那棵粗大的苦栗樹上的另一口鐘了。

       學校只有我一個教師住校。放學后,學生們都回家去了,剩下我一人忙碌著做飯、改作業,有時也砌墻蓋房、挖地種菜。日子就這樣在深山中悄悄流動著,不易覺察,只有那截鐵管一絲不茍地用聲音把時間切斷,然后一絲一絲帶走,沒有半點痕跡。那棵苦栗樹不知長了多少年,濃密的枝葉把一間教室遮了大半,那截鐵管也不知掛了多久,銹黑的鐵絲已嵌進樹干深處,在斑駁的樹桿上勒出了一道古怪的深溝。

       學校老師們輪流著值周,值周教師的主要工作就是按時敲鐘。拿著小鐵錘敲打那截鐵管是學校最神圣的工作。那個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小鐵錘的手柄都被握得異常光滑細膩了,夏天握在手里冰涼冰涼的。起床、上課、下課的鈴聲各不相同,進校的人首先要熟記這十多種鈴聲。我也是在當值周教師后才徹底弄懂了這些不同節奏的敲擊的真正含義。當我把鐵錘重重地敲打在鐵管上時,強烈的金石之聲把我的耳膜震得嗡嗡直響,過了許久,我才改掉掩耳敲鈴的習慣。

      學校大部分教師是民辦教師,鄉下還有田有地,他們經常要回家耕種。我偶爾會聽到學校周圍有人背后奚落道:“當天和尚撞天鐘,當教師咋還天天回家種地呢?”我沒有地種,天天都呆在學校里,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躲避母親轉彎抹角地問我什么時候才能找到女朋友這件事,看到母親憂郁的眼神,我就感到異常煩躁。我有時也不得不想,我會在這里呆多久,這一生是否就這樣一直到頭。但,我還夢想著我的夢想。

      孩子們都住在學校背后的山上山下或山的那邊。孩子們放學回家后,我常常獨自在門口看遠山、白云,也看書,等孩子們再來。夜里,對面山坡的燈火和犬吠在黑暗中愈加清晰,可是,我的耳朵里總有類似鬼怪的歌吹,讓我在驚悸中一再失眠。每個失眠之夜,我總是一再地把頭蒙進被子,只露半邊耳朵捕捉墻外每一點異常的響動。結果,這竟然讓我的聽覺鍛煉得十分靈敏,以至任何一種聲音只要聽過一次后便一直能準確辨別。

      星期天或雨天,孩子們到校不齊,我便停下新課,給他們讀詩歌、散文、小說……我知道他們不會懂得太多,我盡量讀慢、講簡單。孩子們總愛聽,我想,他們是會聽懂的。

      班上二十多個孩子,冬天瑟縮成一團,讓人想起農家的母雞和小雞。看著他們不合身的牛仔褲、夾克衫和現代色彩濃郁的成人衣衫,就知道他們的父母在南方或北方的某個城市流浪。一到上課時,每件衣服又重新在泥水里裹了一遍,每個臉蛋又重新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埃,但沒人會在意。因為每一片污漬,就是一份歡樂的痕跡,每一粒塵埃,就是一份不易注釋的成長的印記。山里的孩子就在如此的貧乏中豐富地生活著。

        四年里,我自學完了中文專科和本科的課程。在與孩子們的玩樂中,我堅實而平靜地邁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奠定了我人生的基礎。當我請假離開學校,走過一百多里泥濘山路,再趕車到成都參加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踏進了夢寐以求的大學。當我以主人般的姿態走進那花木掩映的校園,坐進其中某一間教室的時候,我還一直在琢磨這神圣殿堂的神秘的之處。答辯結束之后,我獨自來到最高的一幢教學樓上,看著煙雨迷離的校園,心里閃過一絲隱痛:大學對于我,只是一次匆匆路過的風景,而我對于大學,也只是一個只有兩天機會的過客。我在校園里四處轉悠,幾乎走遍了每個角落,記下了每一幢樓的名字,記下了每一棵樹的解釋,然后在校園書店買了一本書。回到學校招待所,我在那書的扉頁寫下“錦城雖云樂,還需早還鄉”,權當“到此一游”。隨后,我收拾好東西,準備回到深山深處的我的那所山村小學。當我跨出大學校門的時候,我知道,真正的大學將是我永遠夢想著卻永遠也不會實現的夢想了。我回過頭去,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這所唯一同我有點牽連的大學,我知道,當我轉過身來的時候,這所大學的記憶只能變成我人生篇章里的某一段文字,如同一枚無形的精美書簽夾在兩個鮮為人知的頁碼間,然后慢慢淡忘。

       后來,我調離了那所鄉村小學。為了躲避學生們留戀的目光和老師們羨慕的嘲諷,我在一個空蕩的下午獨自離開了我的學校。又像當年一樣,當我背著行李走出大山的時候,我的腳步很沉重。我不想評論我是一名世俗的逃兵,還是一名沖出命運樊籬的勇士。我在山路上走出了很遠很遠,但還是聽見了學校傳來的鐘聲。這四年,我把人生最美好的青春綻放在了這片山野,離開的時候,我卻異常平靜,這是我四年來對生命的思索所練就的另一種麻木。

       在我走后的第三年,那所鄉村小學由于學校布局調整,只留下了三個班,空下了一大片校舍。再后來,聽說有人在里面養雞。我不知道,我住了四年的那間小屋現在是個什么模樣。

       當我走進另一所中學再考調到縣城機關的時候,有人問我是哪所大學畢業的,我想起了家鄉小學的那個地方,叫麻溪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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